他是一个死刑犯。他袒露着胸膛,棕色发丝随风而动,赤脚立在那里,蔽体的只有一匹白布,被围在腰上。他被刽子手推着向处刑场走去,然而,他的容貌是那样的美,一举一动都宛如精灵,有着雕塑一般黄金比例的躯干,好似从神话中走出来的人。
他的胸膛有一道可怖的伤疤,呈“十”字状。猩红色的疤痕愈发诡异,它微微隆起,仿佛要有什么东西从其中钻出来似的。
他,是受人景仰的奇迹法师——珉,现在虽已沦为阶下囚,神情却泰然自若。
如果时间能回到目睹圣徽军屠戮行径的那天,珉仍然会选择杀死那些为非作歹的士卒,救下那几个异族少年少女。
圣战从来不只有一次,被他们摧毁的文明也从不只有一个。有些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仇恨问题,光辉圣地对非人族的仇视一直延续至今,并且坚信消灭异教徒和非人族是上天给自己的使命。
珉本来认为自己无从批评他们。他同样来自于崇尚圣光的光辉圣地,甚至他本人就曾是枢机团的一员。但当他站上行刑台,被刽子手按倒在铡刀下时,珉突然意识到了——人类的极端之处在于他们从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,他们会将矛盾全部转移给一个自己设计的对立面。
当所有极端的想法,所有自以为是的智慧被用于惩罚异己者时,他们对胜利的狂热和生杀予夺的快感会像潮水一样瞬间涌上头顶。品尝胜利果实时,他们不只是骁勇善战的勇士,还是用嗜血的狂欢来庆祝的野兽。
勇士之所以被称为勇士,是因为他们会将利刃利索地刺进敌人的身体。他们会杀死一切不服从者,嘲笑一切自诩中立者,漠视一切受苦受难者。野兽之所以被称为野兽,是因为他们会将自己的意志蛮横地放进敌人妻女的身体。他们是世间最没有人性的动物,即所谓“披着人皮的野兽”。
珉就那样看着人群,他好像倾听到蝇虫在吵闹的人群中贡献着音量,嗅到Beelzebub的魔力在人群中蔓延。执刑者握着威严的束棒细数着自己的“罪行”,就好像真有那么些罪恶的事被他干了一样。
如果他愿意的话,这些人和他们恶魔的念头能瞬间从世间消失。他有过这种考虑,却不想双手沾染那么多的鲜血。还有一样东西极度想要吞噬血肉,它蠢蠢欲动,珉不想让它得逞。
随着执刑者说完他的台词,一道血箭像脱离了束缚一样飞到了半空中,划出一道弧线,在阳光照射下,最终成为地毯上的一层薄薄的血泥······
珉站了起来,他头顶上的铡刀不见了踪迹,手脚上的镣铐全都脱落了,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。他从台上一跃而下,在他连续的闪现过后,最后停在了一匹马前。
马的主人是一名圣徽军的文官兼传教士。他俯视着珉,而他战衣上的圣徽比他的表情还要自然几分。他有些疲惫,额头上还有汗珠滑落。
阳光太盛,他才刚赶到刑场,却看到珉出现在自己面前。珉是被大主教亲手抓住的,现在珉逃脱了,大主教不可能坐视不管。
他身下的马发出一声悲鸣的机会都没有,粗壮的马颈忽然断裂开来,耷拉着几乎触地。浓郁的血腥让传教士的大脑瞬间清醒——眼前的这位是杀他如同呼吸一般轻松的存在,他灰溜溜地从马的尸体上跳了下来。
珉皱了皱眉,开口说道:“那一天我放你走了,因为你只是一个随行的传教士,我没看到你眼底的野心。但是你们不该让枯木主教知道。”
传教士咽了口唾沫。当天如果不是他站了出来说了“没能阻止他们烧杀淫虐,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信仰”一类的话,那些士卒很有可能会被珉屠杀殆尽,和被他们摧毁的部落一样。
至于枯木主教,那不是他能去揣测的人,底下的士卒如实禀报的情况下,他又怎敢有半分隐瞒。
他畏惧地向远处宝座上看去,却吃惊地发现一把带着锁链的铡刀,深深嵌在宝座之上。一具无首的尸身还坐在那里,汩汩鲜血不断涌出,地上还有一个仍在滚动的头颅。枯木主教周围的卫兵也和现在的他一个神色,惊恐得几乎要失去灵魂。
“一杯毒酒,一条命,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。要是我没看到被枯木藏在房间里供他寻欢作乐的那些男孩们······或许他不会死,哪怕他骗我喝下了毒酒。”珉语气平淡地解释着。
珉想到了一些东西,对传教士说:“你写一本圣战书吧,不是为了称颂圣教。我想让你记录下真实的圣战,将它传给后人。另外,保护好这本书。我们的罪恶,纵使时间的流沙也洗不净。”
这名传教士没有那么胆怯了,他小心地点了点头,谨慎开口说道:“枢机大人教育的是,下官贝潘,书署名还是借用枢机大人的尊名好了,我一定会记录下圣战的每一个细节,只要是我随行的战争,我绝对不敢有半分隐瞒······”
珉扬手打断了贝潘的话,他说:“这本书无需署名,无需出版,不用公之于众,也算给我教留一丝颜面。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。你要记住你的背后站着的人,是我,而不是圣教枢机团。”
说罢,珉脚下不知何时就已经布置好了转移法术,他的身影在贝潘面前晃动着虚化着,直到消失。
十三年后,珉竭尽心思耗尽资源,用上了他毕生所学,甚至不惜使用常人视之如同噩梦一般的禁忌魔法,终于构筑起一个以魔法阵泉眼为核心的地下城,尽管还是有很多东西需要进一步完善,但生态与运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。
贝潘没有辜负珉,而是跟着圣徽军走了整整十年,如今已年近古稀,带着家人居住在地下城。他记录下了圣战的巨细,其中包含一些人物的传记和大小事件的记录,还有对圣徽军罪行的详尽描述。
珉看过之后,也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。他生命力透支的厉害,可能没有多少年够他继续下去了。
珉现在觉得自己的体内藏着十二个独立的意念,它们时而争吵时而和谐,但有两个格外不安分。
其中一个经常蠢蠢欲动:这是一只奇怪的生物,它有着猩红色的雄狮的鬃毛和山羊的躯干,没有四肢却有一条蛇的尾巴。它就从珉的胸膛钻了出来,就好像珉一直用自己的血肉供养它一样。
“牧、牧教,你们为何要送我这样一份大礼呢?”珉思考着,对着虚空询问着,得不到回复。
另一个不安分的,是仍携带一缕邪魂的一副镣铐。珉很少驱使它的力量,但对它的了解并不浅。它的能力为慑服心灵,既有邪咒的作用,还有请示于潜意识的作用。如果中咒之人能破除邪咒,就会得到一条来自于潜意识的谶辞。
邪咒施加于自身,其破解不过一瞬间。珉得到的谶辞是:死而生矣,借尸还魂。
邪咒施加给贝潘时,他的反应就强烈许多,认为这一生是为别人而活,行善事少见恶行多。极度的负面情绪几乎要让贝潘想要放弃生命。他最后在珉的帮助下破解了邪咒。他得到的谶辞为:始于有愧,终于有悔。
始于有愧,终于有悔。贝潘反复咀嚼着自己的谶辞,直到死去的那一天,他还是没能明白谶辞的含义。
若干年后,融金城中,贝温探出手杖上的机械爪,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书······他是一个聪明人,知道如何利用这些秘密最大程度威胁别人,所以,这些秘密在他手中最有用。
但事实会是这样吗?可能只有当金甲军的天火雷弹飞向他府邸的那一天,他亲手将代代相传的书籍焚毁的那一天来到时,贝温才真正地有所悔悟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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